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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茕避开门口老苍头,独自悄悄进入电影院后院。”

“站在祠堂留下的一堵旧墙之前,她再次仔细看着墙壁上刻着的各种名字。”

“基本都是向姓族人,偶尔穿插几个外姓人均是女性名字, 估计是向家的媳妇。”

“从东面开始,越往西名字越清晰,可以判断年代也距今越近。”

“这些名字之上被人用石头之类的硬物涂鸦,字体又大又夸张,都是“报应”、“活该”、“天谴”之类,可见写字之人当时情绪十分混乱。”

“在名单靠后的地方, 裴茕认出几个较为易辨的名字“向远渺”、“向远辽”、“向远迢”、“向远潮”。”

“既然都是“远”字辈的,那有可能是向晴天之父向远尧的堂兄弟,因为向晴天曾经提过他祖父膝下唯有父亲一个儿子, 这在五十年代极为少见。”

“更为罕见的是,不仅他祖父只有一个儿子,就连两个叔公也均只有一个儿子,即他的两个堂叔。”

“她忽然想到,所谓只有一个儿子,是否也有可能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一个?”

“毕竟老宅失火的时候向晴天年仅十岁,他不太可能看到墙壁上的这些名字,误以为父亲和堂叔们是独子也有可能。”

“她的视线缓缓落到名单最末,那里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于妙娜。”

“于妙娜?”

“那不是向晴天母亲的名字吗?”

“按照向晴天的说法,其母亲由于是自杀而死,所以没有进入祠堂的资格,可是向家又为何会将她的名字刻在祠堂墙壁上?

裴茕注意到名单周围有一圈梵文包围,密密麻麻将一长串名字含盖其中。还有一些云雷花纹,看起来古色古香甚至颇具宗教意味。

这些叫远什么的人,看来是向晴天之父的同辈,难道是他祖父或者叔公等死去的孩子吗?四个“远”字辈……”

“她想的入神,没留心身后老苍头怪叫一声:你是谁?你在这里干嘛?”

“裴茕还来不及回答,老苍头凑上前, 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晓得不,这里以前是祠堂,看见这堵墙不?专门超渡横死鬼的,我记得有次我还听见有个女鬼对着墙壁呜呜地哭呢。”

“女鬼?”

“老苍头做了一个缩脖子的姿势:可不是?那天晚上是我值班,我想想,应该寒潮刚来那天,北风那个呼呼地吹哟,冷得要命。我打算巡视一番就回值班室睡觉,谁知居然让我看见有个女鬼对着墙壁在哭,边哭边说儿子对不起什么的。深更半夜,真是活活吓死我。”

“你见到女鬼的模样?”

“老苍头顿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个小姑娘不要吓我哦!我远远地听到哭声已经吓得腿软,手电筒照到一个女人对着墙壁自说自话真是差点尿崩,哪儿敢走近看啊?当然马上赶回值班室放了一晚上的京剧‘四郎探母’,总算缓过劲儿来了。现在想想都有点胆战心惊的,唉, 真是倒霉。”

“在回市区的路上,裴茕又取出两封信正反面翻看,她注意到第一封信的邮戳日期为十一月二日, 仔细回想起来,向晴天说起整个事件却是在十一月十三日,整整过了十天有余。

第二封信由于是被直接从门缝里掖入,因此没有邮戳。

两张照片完全一致,除了面部被涂黑的少年不同。

五六岁光景的向晴天傻兮兮地对着镜头笑,虽说还是幼童,可是他的眼睛里有带着一丝怯意,似乎很不乐意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样子。

裴茕凝视着轻轨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心里十分怅然。明天向晴天要进行核磁共振,这几天他总是嚷着头痛欲裂,起初马医生以为那是因为剧烈咳嗽引发的短暂充血。但是接二连三的症状表现却让马医生开始怀疑或许头痛的原因不仅如此。

他果然有些命运多舛,裴茕不由暗暗地感叹。

第一次见面,清秀苍白看起来体弱多病的向远尧立刻吸引住了于妙娜的目光。他在以体力为胜的农村算是个异数,即使在那群知识青年中也显得十分另类。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或者可以这样说,他看起来永远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从来没有差别。

手不能抬肩不能抗,路过粪坑永远皱起眉头用袖口掩鼻。他既不能融入农村生活,也不屑于知识青年为伍。于妙娜从别的女孩子口里听说,向远尧出身大户,还是市重点高中的高材生,因此不太瞧得上那些普通高中的学生。也正因如此,其他知识青年围坐在一起聊天作乐的时候,向远尧总是远远地坐在麦田,凝视着天际晚霞漫天。

正是那种寂寥,忽然就让于妙娜内心悸动。

于妙娜虽然是农家女,却有一个颇为洋气的名字。这要归功于读过书见识过洋人的祖父,可惜她天生福薄,五六岁时家道败落,十多岁时父母双亡,身边的亲戚只有一个舅父。

舅父终究不是亲爸爸,供得起吃喝便给不了读书,于是虽然于妙娜心有不甘,也只能小学毕业后便回家务农。

她在农村也不受待见,舅妈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明明自己也才小学文化却又瞧不起那些庄稼汉,怎么都不愿意相亲结婚。她高傲的态度竟然有些招蜂引蝶,激发起男人们无尽的好奇心,时间久了,女孩子们也排挤她。

向远尧的冷峻、柔弱、不合群,让于妙娜想到了自己,竟萌发出许多怜爱的心境。她靠近他,帮助他,用女性的温柔来软化他,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为他挣工分。有时按规定每日挑粮三百斤,倒有二百四五十斤压在于妙娜的肩膀上。有时割草喂猪,向远尧哪里受得了猪棚里的臭气,都是于妙娜在做活。

于是,向远尧有了更多时间眺望田野,他看起来更孤独更寂寞,偶尔对着于妙娜露出的笑容也是如此虚弱。”

“可是于妙娜却不以为然,她更加积极地靠近他,还常常带着书籍向他请教。那时绝大多数文学作品都被视之为糖衣炮弹而惨遭禁绝,于妙娜看得最多的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平心而论,向远尧根本没有看过这本书,他在念高中时虽然也爱好文学,可是那时他看得最多的是《红与黑》、是《悲惨世界》、是《战争与和平》、是《巴黎圣母院》、是《罪与罚》、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是那些在政治上看来充满着靡靡之音与腐朽之气的作品。

而在与于妙娜的交往中,他却不自禁地被这本书吸引。他在向农家女的讲解过程中,将自己也幻想成历经风雨饱经折磨的主人公,虽然书中的种种观点,向远尧压根不赞同。

在向远尧扎根农村的第五年,两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如果当时照相留念的话,一定会看到向远尧那毫无表情的脸以及于妙娜晕生双颊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两人一个木然一个喜悦,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参加婚礼的所有知青都暗暗摇头。

新婚的甜蜜生活就像一场短暂易逝的花火,让于妙娜产生无限遐思后消失地无影无踪。恢复高考后,向远尧带着于妙娜回到s市云翔镇,开始紧张地备考。

向家果然是个大家族,即使婆婆早逝公公长期卧病在床,依旧有堂兄弟两家人需要于妙娜招呼。她到底不是本地人,文化程度又低,娘家更是毫无家底,那两个堂妯娌分外瞧不起她,说话句句带刺,就算当着向远尧的面,也丝毫不曾收敛。

于妙娜低眉顺眼惯了,心想只要丈夫向着自己,其他的不必计较。

可是就在向远尧考上大学之后,她的这一点点自我安慰也逐渐难以成立。

一般情况下,向远尧不允许她来学校探望,而自己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起初每周六回家,周一一大早再赶回学校。后来他周日回家,周一再赶回学校。再后来他周日回家当天便赶回学校,说是长途跋涉觉得累。最后固定每个月回家一次,雷打不动。

于妙娜以为大学生活当真辛苦,不辞带着各种零食前去探望。直到她站在男生寝室楼前,看到丈夫瞠目结舌的表情,对着几个同学支支吾吾,不论“爱人”、“老婆”还是“妻子”,就是说不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于妙娜终于领悟到,原来自己成了他的“尴尬”。

即使自己和丈夫面对面,他的目光散乱,穿过自己望向遥远的远方,这种迷茫的神情和当年站在田野上一模一样。

于妙娜欲哭无泪。

更让她担心的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公公一面。”

“其他妯娌说公公身体欠佳不方便见人,长期住在祠堂后面。她是外来媳妇,不能随意进出祠堂,因此长时间来只有在月圆之夜听见从那边传来老人狼嚎般的惨叫。

更有一次,她甚至听见两个妯娌在议论什么“死去的小叔子”,看到她经过,两个女人立刻住口不言。”

“原来你早就知道那张照片里的男孩不是向晴天。”

“凌晨两点,医院空空落落的走廊闪着白晃晃的灯,靠近窗户的那盏大概快坏了,一跳一跳, 好像要熄灭,却又顽强地坚持住,反而晃得让人眼睛发花。

站在裴茕面前的女子虽然年逾六十,但是身材清瘦,暗红色长大衣下是一双纤细的小腿,而她那花白的头发经过修饰后别有一番岁月积淀带来的韵味。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容颜虽然平淡无奇, 却焕发出一种从容淡定的气度。裴茕想象着她深更半夜面对祠堂旧墙哭泣的样子,心里没有恐惧唯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悲伤。

从走廊上的窗户往外看, 那是一条宽敞的道路,偶尔会有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过。道路的两边都是一些无毒无害的树木,棕榈、白蜡、桧柏、丝棉木还有几棵高大的樱花树。路灯下树枝随风婆娑,投下斑驳的影。”

“第一,照片的整体感觉太过陈旧,不论是照相风格还是相中人的衣着打扮,都不象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风格。第二,既然相片中向晴天已经有五六岁的光景,他却完全没有拍摄这张全家福的记忆,除非他记忆混乱,否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根本没有拍过这张照片。不仅如此,当向晴天的堂叔说他对这张照片没有印象时,顿时引起了我的怀疑,从照片上来看,堂叔已经年近四十,成年人怎么会不记得拍过全家福呢?如果向晴天没有拍过这张照片,那么相片中那个五六岁的男孩又是谁呢?”

“姿态优雅的老妇人表情平静地看着裴茕,她从手腕上挂着的一只小巧精致的双c家细链手袋中掏出一包女式香烟, 刚把细长的香烟含在唇间,忽然想起这里是医院走廊,立刻将之取下,略为尴尬地对她笑笑。”

“裴茕一边想着一个出身贫穷的农家女是如何演练成仪态端庄的贵妇人,一边继续说道:堂叔不可能没有记忆,他否认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愿意为我们解释这张照片。他未必知道寄信人将照片寄给向晴天的缘由,但他肯定提都不愿意提及照片上的人。因此我脑海里有了一个想法,尤其在我见过向晴天的堂哥向小雨之后,我基本能够确定,那张照片上五六岁的男孩不是向晴天,而是他的父亲向远尧!”

“老妇人微微叹气:父子俩的确非常相似……”

“不仅仅是他们父子俩,堂叔父子也很相似。我记得我第一次拜访云翔镇之后,还情不自禁地感叹,向家的基因真是强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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