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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的谭癞子朝着天空嚎啕大哭,跟其他人一样,他身上的棉衣都已经被扒走,只剩了一件单衣。
“癞皮鸭浮水了!死了就是绝命鸭子,一对丑鸭子!”
外边一声大喊,谭癞子泪眼蒙蒙的看过去,那满脸兴奋的缺鼻子管队正在手舞足蹈。
“天杀的贼子,你去安庆试试,看你惹得起老子。”谭癞子哭着骂完,准备擦一下鼻涕时,一抬手却举不起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左边是一个女人,她头发被烧掉一片,左边额头血肉模糊,右手被绳子缠在谭癞子左手上,
正一瘸一拐的走着,有时站立不稳还要靠在谭癞子身上。
“你这女人隔远些,老子被你害死了。”谭癞子左手一震,把那女人推开去,不让她靠着自己。
他兀自不解恨,对着女子骂道,“你说你跑啥跑,跳井不知往别处跳去,无端的把老子害了,分明我在庙里都活命了,哇……”谭癞子说罢用右手掩面大哭。女人趔趄了一下,埋着头一声不吭,她身材比谭癞子还高些,埋着头时谭癞子也能看到侧脸,右脸是没被烧到的,脸型虽不算秀丽,但谭癞子觉得还比较好看,皮肤也甚
为白皙,尤其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
谭癞子哭着哭着,忍不住睁开眼睛,从指缝中间细细打量一番,暗自吞了一口口水。但这还不能让他原谅女人,他想了想又放手骂道,“那贼子抓你,你不上来罢了,还跟他打个甚,他要是不烧你,老子怎地会忍不住拿石头打他,我自个入了庙里,便保下
了性命,岂会被他抓来此处,你可知我多难才逃到庙前,生生是你害死的啊。”
谭癞子说着冤从中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女子也走不动,却并不坐下,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那管队在外边看了怒道:“鸭子走路!”
“老子不走了。”谭癞子哭道,“左右都是死,早死早超生。”旁边突然一声惨叫,谭癞子哭声顿制,赶紧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五六个百姓正跪着求饶,当先一个老头首先被砍死,众多流寇围过来砍杀,将那一家子挨个杀死,最后
剩下一个满头银发的年老婆婆,她跪在地上绝望的尖声哀嚎,仍被一枪捅死。
人群惊慌的远离那里,谭癞子哧溜一声窜起来,拖着女人赶紧往前走了几步,进入人群里面一点,心头才踏实一些。
人们都不知道流寇会如何处置他们,对未知的恐惧不断发酵,一片哭声震天,谭癞子悲从中来,哭得更加悲切。
旁边的女子这时幽幽开口道,“没谢过你援救之恩,是奴家无心连累了你,对不住你了。”
谭癞子没想到女子还会说话,咧着嘴停住哭声,斜斜的瞪着女人,“说这些有个何用,对谭爷我又没啥好处。”
女子低着头,“下辈子伺候你,报答你的恩情。”
谭癞子又转头看了一番,这身段相貌,要是下辈子脸没坏,自己还是划算的,但转念一想,下辈子还是太飘渺,但马上这辈子就要死了,还是不划算。
“老子这辈子都没成亲。”谭癞子眼泪哗哗的流,“就说下辈子了。”
女人面如死灰,过得片刻道,“那奴家此时便嫁与你,黄泉路上就伺候着你。”
“此时嫁……”谭癞子收了哭,边走边打量那女人,女子大概是中等姿色,要是平常时候,那些女子是不会嫁给谭癞子的,就算插标卖身的,谭癞子以前也绝对买不起。
谭癞子思考片刻后问道,“那个,你昨晚被那流贼糟……罢了,那你就是我家媳妇了。”他想有总比没有好,左手就想往腰上搂过去,但刚好左手被捆住了,一时难以如愿。
谭癞子心头莫名有点兴奋,他想想问道,“那你闺名叫啥。”
“奴家姓孙,闺名红儿,和州城里继业坊人,爹爹和哥哥都是做豆腐的。”那女子低声说道,“嫂子与奴家一起跳井,他们昨日都死了。”女子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谭癞子把右手伸过来,扶着那女子捆着的手,让她走得稳些。两人都穿的单衣,但因为周围人多,并不觉得过于寒冷,此时谭癞子扶着女人的手
,感觉手心竟有些热了。“我叫谭二林,家里排老二,八字里面缺木。一向是在安庆盛唐码头的牙行。”谭癞子一说到码头,忽然昂起头来,“码头上的人都称呼我谭爷,你以后到了安庆满城问问去
,谁惹得起谭牙……”
不等谭癞子把台词说完,人群却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不知道情形,纷纷四处张望,想知道发生何事,哭叫声小了些。谭癞子因为怕死,一路走得很慢,还总想着看有没有机会跑路,现在位置是人群的中间靠后的右侧,那管队就在外边一路手舞足蹈,所以他又往里面走,此时完全看不到
外边。
只是谭癞子个子矮,踮起脚也看不到外边,只得又往外挤了几步,在人缝中往外一看,竟然已经到了江边。
“完了完了,今日死定了。”谭癞子喃喃道。
今天流寇押解城中百姓出城的时候,大家都隐约感觉到不妙,但不知道流寇会用什么手段,此时看到大江,很多人似乎都猜到了结局。人群中惊慌的哭喊声越来越大,谭癞子看到那管队又在外边张望,连忙拉着女人往人群里挤,人群都在自动往里收缩,越到中间越拥挤,谭癞子挤不动了才停下,用力去
解那手上的绳子。
绳子绑得很紧,这纯是那管队的恶趣味,他也没耐心把两人双手捆个结实,只是要满足他一对死鸭子的愿望。谭癞子单手解着麻绳,周围哭喊震天,他一直解不开那绳子。心烦意乱之下转头看看,旁边都是老弱,只有一个年轻男子,穿的里衣也被扒了,不知在哪里找了件女人裙
子套着,哭得特别大声。
谭癞子一脚踢过去,那男子泪眼朦胧的抬头看来。
“哭个甚,快来帮我解绳子。”
那男子把裙子拉了一下,竟然服从的伸手过来,边哭边解着绳子。谭癞子心急如焚,感觉到那女子在看自己,一下收起满脸的哭丧,干咳一声道,“媳妇你姓啥来着……孙,孙媳妇你一会记着,相公我会水,别跟着人多地方去,流寇肯定
在岸边守着,一定跟着相公。”
女子毫无生机的眼神竟然恢复了一丝神采,她看着谭癞子,“那往何处去?”
谭癞子偏过来低声道,“相公我藏了船,距此不远。”
女子听了,认真的点点头,看向谭癞子的目光有了些变化。
那男子哆嗦着解开了谭癞子的绳子,他因为凑得近,也听到了谭癞子的低语,不由得一把抓住谭癞子的裤腿,“恩公可否把我一起带上!”
“你走一边去。”谭癞子一脚踢开,那男子却不依不饶,非要扯着谭癞子的衣服,生怕他跑掉了。外边传来号角声,此时人群已经到了江边,周围的流寇吆喝着,后方马蹄阵阵,似乎在驱赶后面的人。百姓跟着骚动起来,后面传出阵阵惊慌的尖叫,人群往前拥挤过来
。
三人身不由己的往前走去,人群越来越拥挤,谭癞子身材不高,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脊梁,他紧紧抓着女子的手,混没注意另外一只手被那男子拼命抓着。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大声哭泣,声音响彻天地,却都没有谁再去反抗或逃跑,就这么缓慢的向江水走去,谭癞子握着孙媳妇的手,被人群推动着,一步步的向前走去,脚下
突然冰寒彻骨,江水渐渐没过了脚面。
……
注1:鲁可藻《崇祯乙亥和州失城本末》:“二十九日城内外逃离士民被贼驱入江者无算,贼自诩数年来惟扶风杀人最多,今和州为尤快。”据鲁可藻记录,在此役之后,和州男子十存一,女子二十存一,房屋尽数烧毁,唯庵寺得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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