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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五十来岁的枯瘦老者,颓然坐在刑部大牢的单人间里,面目沟壑深陷,正是两个月前还担任湖广巡抚的方孔炤。
他在这儿已经住了五六天,不过好在内心并不绝望。
因为狱吏们也没难为他,都有偷偷通风报信,说刑部正在加急处理他的桉子,只是需要他作为旁证,在彻底洗清嫌疑前得再耐心待几天。
此时此刻,方孔炤正在走神思考人生,内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个狱吏端着食盒来送早饭,打断了他的沉思。
“方大人,没事了,徐尚书已经亲自彻查清楚,你调度兵马并无过错,等上午办完手续,今天就能出去了。
湖广之失,罪责全在尹先民、何一德不战而降。要是有兴趣的话,午时还能去西四牌楼看看处决尹何二人。”
狱吏一边随口说着,手头也不闲着,布好了四碟饭菜。方孔炤过了几天苦日子,脾胃定然虚弱,所以主食只是一大碗黄粟粥,旁边放着一碗去皮鸡腿的清鸡汤、一碟醋萝卜和芥菜、还有几块鱼糕。
方孔炤睁开眼,掸了掸手和袖子,自嘲地笑笑:“有鸡有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断头饭呢。”
狱吏连忙赔笑:“大人说笑了,谁不知道大人冤情洗清,出去后定会重获重用,自然看不上这几口吃的。咱不过是借机略表孝心,毕竟手续还要个把时辰,好歹喝口粥养养胃。”
方孔炤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摇摇头:“重获重用是不敢想了,最多是无功无过。”
他不想显得自己高傲,最后还是给面子喝了粥,吃了点醋萝卜,挑不油腻的菜吃完了,又枯坐了许久,便有人办手续带他出去。
从刑部出来,连续几日不见天日,让方孔炤的视力有点不太适应强光,不经意用袖子捂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
直到有人拉着他的袖子路他上车、一边说话,他才惊讶地意识到,是女儿的声音。
他这才强忍着睁大了眼睛,不顾一时眩光不适泪水横流,过了好几秒才看清,确实是方子翎。
“翎儿?怎么是你来京城申诉?路上没事吧!这兵荒马乱的,我走的时候交代你哥,他竟当耳旁风不成?”
方孔炤有些担心,也不顾自己脏手脏脚,在女儿手臂肩头下意识摸索了几下,似乎在确认女儿有没有掉块肉。
“不关大哥的事,是前方军情紧急,他脱身不得。大哥问沉家借了战船、水手,孩儿坐船北上,一路平安得很。”
这番解释,方子翎最近已经说了太多次,都熟练了,腻了,所以也无须赘述。
短短两分钟,方孔炤就摸清了情况,也是感慨不已。
方子翎等父亲情绪稳定了,这才请示:“父亲身体可还能支撑远行?咱这就回老家,还是南京,抑或……去大哥那儿。”
方孔炤想也没想:“先在京城歇息旬日吧。这路上一路颠沛了个把月,从长沙到了京城,又在刑部大牢住了五六日,要是再马上回去,这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后续还是从长计议。”
古代的交通条件如此苦逼,南北两千多里路赶过来,再健壮的人都会辛苦不堪,水土不服。要是再立刻折返两千里,骨头都非得散架了不可。尤其方孔炤来的时候坐的是囚车,比女儿坐船还辛苦的多。
方孔炤对于自己脱罪后,马上得到起复并没有什么信心,估计还是要赋闲一阵子的。
此前湖广失陷,轮不到问他的罪,那也只是不用流放罢了,不代表官还有得做。
还是留在京城观望一阵比较好,一来看看有没有机会,二来也好活动把控,免得再被分到个凶险差事。
崇祯十五年秋末,明眼人都已经看得出来,这大明朝至少一半的地方官,那都算是凶险去处了,当了还不如不当。
方子翎也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没有再多说。只是吩咐车夫回府,先伺候老爷沐浴更衣,收拾干净。
方孔炤一愣:“咱家在京城何时有了府邸?翎儿你此番进京不是住的客栈么?”
方子翎脸一红:“不关我事,是大哥提出借船的时候,沉抚台随口一并借了。说是沉公当年在京城当户部郎中时置的业。沉家也不差这些银子,虽然外放了,京中宅子也不卖,还留了人看管。
对了,提起沉公,最近几日又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是陛下有感于沉抚台一家立功劳苦,勤勉任事,前天想到问起沉公在南京户部代理仇维祯,做得如何。
周阁老、蒋尚书都帮着沉公说话,而仇维祯也定了今年告老致仕,陛下就趁着这几日办了。旨意也已经发了下去,等送到南京,仇维祯就能退了,沉公便正式接任南京户部尚书。”
方孔炤琢磨了一下女儿透露的这个新信息,很快也不觉得意外了。
他估摸着,崇祯这是希望沉树人在配合孙传庭解围开封、跟李自成血拼之前,再示好一点恩惠,好让沉树人多卖力。
沉树人自己目前没有更多的功劳可以升赏,那就从他家里人下手,看看有没有哪些一直可给可不给的筹码,趁着这个机会就顺水推舟给了。
而且沉树人已经做到正牌湖广总督,还兼抚湖广以外六个府,这地位已经是所有省级巡抚里面最高的了。
如果他爹沉廷扬还只是南京六部之一的侍郎,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
现在父亲做到尚书,儿子做到顶级巡抚,才算是勉强尊卑合适。沉廷扬这也算是再次沾了儿子的光。
一想到沉廷扬的境遇,方孔炤也难免联想到自己的儿子,方以智至今还只是一个知府,而且说实话,他的知府一路做上来,起步阶段还是靠了爹的人脉的。
什么时候方以智才能像别人家的儿子那样,反哺家族呢。
……
方孔炤对儿子的怨念,也没持续多久。
因为当他住进沉树人借的宅子之后,就进入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状态了——这宅子可是看在方以智帮沉树人做事的份上,才借住的,当然算是方以智挣来的。
刑部大牢里可没得洗澡,方孔炤花了一个多时辰收拾干净,又吃了点点心,看看天色已经午时,就吩咐换了身新的体面行头,
一会儿先去西四牌楼观刑,出门之前,方孔炤又想起个事儿,问方子翎此次进京有没有准备金银。
方子翎一愣:“观刑带什么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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