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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阳被尘埃包裹着,被秋风揪着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样,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儿亮着一盏天灯,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动的人多了,这个时候,做小买卖的都窜上了街头。有的手里抓着筐子,筐子里放着一串串鱼,这是弥河里逮来的,架在柴火上烧一烧,就可以食用;有的怀里抱着一个木头烟盒,里面摆着几盒烟,几乎都是日本烟,这是从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货,这一些烟已经受潮发霉,日本人自己不使用,卖给中国人;几家店铺子在门口摆起了摊位,掌柜的用渴望的眼神瞄着从摊位前经过的客人。

苗先生背着手,低垂着头往家里走着,他想给他的妻子买点东西,又不知买什么?这个季节瓜果已经上市,却很少看到挑着担子的镇外人,鬼子在乡下四处搜刮粮食、绑架劳工,这个时候谁敢到处乱跑?只有几个背上背着青菜篓子的当地人,从身边匆匆走过,苗先生想看看他们篓子里有没有当季的水果之类,他们的脚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与他打着招呼,他只咧咧嘴角,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着,滴水不进,已经奄奄一息,他笑不出来。

前面有个卖女人头饰与披肩的摊位,几个女人围拢在那儿认真地挑选着,拿在手里,举在眼前仔细地翻看着。

苗先生走了过去,平日里,他从不会走近这种摊位,他更不会伸出手去碰一下,这是属于女人的东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条红色的披肩,上面绣着三朵牡丹花,背后一朵,前襟分别一朵,色彩鲜美;领口有一个塑料的蝴蝶扣子,做工精巧,看着挺好看。天凉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这次去青岛就取了这一件,怕咱们这小地方没有识货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齐干净……”掌柜的嘴巴很甜,讨好的言词让苗先生有点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这衣衫是太太给熨的,穿了一个星期了……”苗先生低头看看他身上的长衫,他都不知为什么要与他人说这席话。妻子就是一个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没起来……苗先生心生悲凉,他慌乱地抬起衣袖擦擦脸,轻声问:“掌柜的,这披肩多少钱?”

掌柜的举起一个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个客户,又在一条街上住着,给您这个价,五个铜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长褂,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顺手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披肩夹在腋下,转身贴着路边往前走着。

拐过路口,小白瓜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仰着鼻涕与泪水搅合的土灰脸,嘴里嚼着嘶哑的话:“苗先生,俺娘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脚步,看着小白瓜脏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脸,他知道小白瓜没有撒谎。

白太太去哪儿了?她很少出门,更很少走出青峰镇,不只是因为她腿脚不方便,主要她不愿意说话,一张口满脸泪,她不愿意回忆她的过去,更不愿意听到别人问:您的那条腿怎么丢的?

怎么丢的?丢了条腿不算什么,她的丈夫丢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里耧草,鬼子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飞得那么低,抬起头能看到飞机里坐着一个头戴钢盔的飞行员,他眼睛上戴着两个大玻璃片,玻璃片后面是一双歹毒的眼珠子,随着他狰狞的笑,飞机肚子上窜出一枚炸弹,炸弹急速降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的房子在大火里燃烧,惊惶的人在大火里奔跑。

又有一枚炸弹从半空坠落,她的丈夫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趴下,趴下!”她亲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浆,他只留给她两个字“趴下!”

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艰难地、趴着生活。

她一个乡下女人没有手艺,全凭小白瓜在街上讨口饭填肚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没有,街上大多数人没饭吃,何况每天从外地涌入小镇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铺老板可怜小白瓜母子,常常从嘴里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许早饿死了。

“俺娘说,她不回来就让俺找苗先生,让苗先生赏口剩饭。”

听到小白瓜这句话,苗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弯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细瘦胳膊,结结巴巴地问:“你母亲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嗯”小白瓜诚实地点点头。

苗先生心里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只给她的儿子留下一句遗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亲也许出远门了,她会回来的。”苗先生语气里带着泪:“你,你暂时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铺子是两间屋子,坐西朝东,屋里没有任何隔断,只有一个他以前放绸缎的货柜,它依然立在那儿,只是往墙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几个小马扎,放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靠窗户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有窗户一半的大小,长方形的;旁边放着一个四方木凳子,专门给理发的客人准备的;挨着窗台下面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摆着剃头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块磨刀布。

铺子西墙上有一扇木门,木门直通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石榴果实缀满枝头;院子有三间屋子,有两间林伯两口子用;靠东墙角的一间和前面铺子一起租给了剃头师傅。

三间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后身有一个露天小院,养着几只鸡。林家院子与苗家院子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东厢房,少了一棵杏树,多了一颗石榴树。

北屋里传来林伯母的声音:“听说苗太太病得很厉害,有时间你去看看,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本来想让儿媳妇捎给亲家,她们说什么也不带,说乡下不缺鸡蛋。老头子,你看看送给苗太太吧,苗太太是个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还让丫头送来两斤大米,听说,那个日本女人一个月才给丫头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么?苗家人那么多。今儿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里,去向他说句感谢的话,毕竟是先生帮忙把铺子租出去了,这个光景下铺面不好往外租,虽然俺不出门,俺耳朵不聋,咱们家旁边的铺子往外租了大半年还没租出去呢。老头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绊绊的不方便,还是你过去看看吧,替俺问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诉他老伴说: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说,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萨心肠,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流泪,她不能再流泪了,再流泪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着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着拉开抽屉,扭转身看着林伯站着的方向,说:“这几天小白瓜也没来敲门要吃的,俺给他留了一块饼子,他不来,俺觉得少点什么?他来了又没有多少食物给他,昨儿,俺做梦梦到了他的娘,那个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门,唉,你从苗家出来就去后巷子看看他们母子,让小白瓜过来一趟。”

林伯只点点头,他鼻子里酸酸的,他多想告诉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弥河,昨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边,在河边上只找到了白瓜娘的一只鞋子,一根拐棍。

林伯咽了一下嗓子,岔开了话题:“好,俺去收拾收拾,给前面的老瓢头爷俩烧壶热水,省的他们去开水铺子买水吃。”

林伯母点点头。

林伯一只手里握着一块布的四个角,里面包着几个鸡蛋,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开水壶,他的脚步穿过了院子,来到了剃头铺子。

剃头铺子里,瓢爷刚刚送走了一个客人,他用腰上的围裙擦着双手,走到窗前,眼睛瞄着街道,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烟斗,握在手里,这是兔爷留给他的,想到兔爷他心里一颤,眼角瞬间溢满泪水。

宝儿从墙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头发茬子。

瓢爷把烟嘴放进嘴里“噗噗噗”吹了几下:“这个烟斗放了这么久,还通气。”他说着抬起左手,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垂下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点烟叶揉巴揉巴塞进烟窝里,眼睛依旧注视着窗外,伸出一只大手在窗台上摸索着火柴,嘴里自言自语:“宝儿,你见过那个苗家的姐姐吗?苗家那个丫头就是顾家的三丫头。昨儿,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低头的空当,那个小身影就消失了。”

“没,俺没看见,街上行人那么多,俺哪知道哪个是顾家三丫头?老爹,您想见见她吗?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过听那个曲伯伯说,她白天不在家。”

“小机灵鬼,你还知道去问话,你真的问过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曲老头能告诉你实话?”

“俺旁敲侧击呗。”宝儿从地上抬起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斜楞着瓢爷说:“那个曲老头人不坏,没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赵大当家的让您照顾她?她的爹就是那个炸了坊子碳矿煤井的顾大叔,是吗?”

“嘘,这句话走出这间屋子不能说,听明白了吗?”

“俺知道,知道,俺宝儿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规矩。”

宝儿的话让瓢爷笑了。瓢爷就是蟠龙山二当家的,他身边的男孩就是宝儿。这次下山他是为了协助姚訾顺的工作,在青峰镇团结抗日力量,还要搜集鬼子的情报,剃头铺子就是一个地下情报站。

宝儿跟着他在蟠龙山生活了七年,从会走路开始,就在蟠龙山几个好汉身边转悠,把小脑袋瓜练聪明了,都说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跟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蟠龙山兄弟,宝儿学会了磨盘两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林伯从后院走了进来,嘴里说:“老弟,现在不忙了,来,喝口水。”

听到林伯的声音,瓢爷连忙转过身,往前走了半步,把烟斗叼在嘴里,伸出双手从林伯手里接过水壶,嘴里连声说:“林大哥,瞅瞅您,让俺爷俩多过意不去啊,您本是老板,却来伺候俺们伙计。”

“这一些话不要说,走进一家门就是缘分,再说,俺闲下来又不习惯,忙活着,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不是吗?俺去苗家看看,苗太太病了。”林伯说着抬脚往店外面走。

这时,门口前的街道上传来了“咯吱咯吱”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车夫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林伯往前抻抻脖子,右半身子依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抓着另一扇虚掩的门,瞪大眼睛看过去,一辆人力车缓缓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下,车夫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蹲在地上,使劲用双臂压着车把。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脂粉女子,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小伙子先跳下车来,转身向车座上女子伸出双手:“来,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女子嘴里娇滴滴地哎吆着:“这么远,真累死了,腰疼脖子酸。”

青年男子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快下来伸个懒腰。”

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算太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又长又浓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俊目。他抬起头,一边瞪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苗家面馆,一边用两根手指推推眼镜框,嘴里自豪地说:“香香,这个面馆就是我们苗家的。”

“是吗?怎么看着这么冷清?”女子一袭红妆,长袖锦织长裙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体形;肤色白嫩,一双细长的眼睛瞥斜着四周,低头拉拉裙角,满嘴埋怨:“累死俺啦,这路怎么这么颠簸?吆,不好,俺有点头晕。”女子说着举起捏着丝巾的手捂着太阳穴;脚下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往前故意踉跄了一步,腰肢扭捏,这是一个水蛇腰的女子。

林伯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年男子的脸上,他眼睛一亮,这不是苗家的小子苗简已吗?他可回来了。

林伯张张嘴,想抬起胳膊与苗简已打个招呼。

还没等林伯抬起手,从前面北街角由远至近走来一个大个子,林伯凝神一看,原来是蒋警官。

林伯又往苗家面馆门口瞅了一眼,只见那个女子的身子斜靠在苗简已的怀里,他急忙垂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林伯往前一步,又后退两步,行为举止有点异样,站在他身后的瓢爷好奇地问:“怎么?林大哥,您看到谁了吗?”

“是蒋警官向这边来了。”

瓢爷嘬嘬烟斗嘴,眨巴眨巴眼角,故意问:“蒋警官人很可怕吗?听街面上的掌柜的说,他不是一个坏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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