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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莱眉头一挑:

“这女孩儿是谁?”

泰尔斯欲言又止。

但下一秒,“塞尔玛”像是听见了泰尔斯说的话似的,身上散出无数白烟!

两人齐齐一惊,但等白烟散去,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具漆黑的人体。

它浑身光滑,富有光泽,体态轻盈,四肢齐备。

像是一个沾满了浓稠黑油的“人”。

只是没有五官。

看得泰尔斯一阵嫌恶。

好吧,它还是之前更好看。

“嗯嗯,你一定很值钱,殿下,也许很可口?”

它“看着”泰尔斯,挠了挠手臂,光滑漆黑的身上泛出涟漪:

“啧啧,光是想一想,就让我更想夺走你,更想得罪那背后的大人物了呢……”

它身上的涟漪越来越多,像是震颤的水面。

“对,夺走你,占有你,折磨你,毁灭你,把这一切献给我侍奉的君上,献给那予我恩宠的,伟大的千面君主……”而它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整个“人”颤抖着抱头仰面,扯出颤音:

“想象一下,君上它该有多开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对方要把自己“夺走”再“奉献”给什么千面君主,泰尔斯面色微妙。

“别理它,”希莱小声道,“它在这里有时限。”

可漆黑人体的疯癫还在继续:

“……而君上一旦开心了得意了忘形了,我就有机会了……”

“有机会干掉它折磨它囚禁它毁灭它,成为新的君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的君主,那个千面什么的,它知道你一直心怀不轨,想干掉它取而代之吗?”

它闻言一颤,放下了双手。

没有五官的漆黑面孔上翻出波纹:

“啊?这个啊,它,它,它……”

它似乎很为难,整个人慢慢缩成一团,直到再度伸张四肢,迸发狂笑:

“它当然知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否则你以为,它为何要予我恩宠?而不是予以其他连犯上弑主、自我毁灭的胆量都没有的废物啊啊啊啊!”

漆黑的人体抱着光滑的头颅,仰天颤抖,活像发条滞涩的机械人偶:

“君上它,它好久好久以前,就在期待在希冀在渴望,渴望手下们有一天,能强大到足够抗衡它抵御它摧毁它的地步,乃至取而代之,好让它在更高的更大的更恐怖的毁灭和破坏中,在痛苦的嘶吼与失败的苦涩里,得到最无与伦比的卓绝享受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难以理解对方的逻辑,但希莱只是凝重地摇摇头。

“就像很久以前,恶魔们唆使人类去寻求未知,撺掇他们去触摸禁忌……”

它颤抖着向泰尔斯伸出手,话语里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喜悦和疯狂:

“去挣脱信仰,去反抗神灵,去藐视秩序,去厌恶自我,去追求卓越,去追寻超越一切理解的魔能,去成为此世难以消化的灾祸,去惹出能让恶魔自己也头疼不已痛苦不堪的,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大混乱、大恐怖、大乐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

从它颠三倒四没有逻辑的话语里,泰尔斯抓住了什么东西。

“而它们成功了!”

它手舞足蹈,在白烟中狂呼乱叫:

“当第一位魔能师击穿界壁,唤醒诸神,动摇信仰!当噩灾和王灾坠入地狱,杀戮毁灭,追问本源!当狱河上下被搅得混乱无边,地狱君主们无不在痛苦和折磨中欢呼雀跃,在毁灭与重生间享受成功:它们终于奏响了自诞生之初就翘首以盼的自毁诗篇,那连无上神灵也补救不及的混乱失序!天国、凡间、地狱,命运开始转动,走向恐怖终结,这个无聊的世界终于有趣起来了!”

什么?

泰尔斯怔住了。

白烟蒙蒙,它狂笑不绝,漆黑如故。

“它这是……”希莱皱眉开口。

“为什么,”泰尔斯突然开口,“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它的狂笑戛然而止。

“噢,我的殿下,你知道为什么。”

没有五官的平滑面孔转向泰尔斯,却让后者有种被盯上的惊悚感:

“你知道的。”

泰尔斯一愣,正待追问,就见到它翻上半空!

“好吧,塞西莉亚,”它在白烟迷蒙中落到他们身后,“看在你给我找了这么大一份乐子的份上——今天算你优惠点!”

希莱一惊:

“优惠?什么意思?你等——”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见到白烟逸散,一个身影惊呼着从中摔出!

“啊啊啊啊啊!”

是斯里曼尼。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翡翠城的大辩护师一副噩梦刚醒的样子,他惺忪地望着周围的白烟:“这些是,这里是哪里?”

下一刻,它——诡异的漆黑人形出现在斯里曼尼的身后,向着泰尔斯和希莱挥了挥手。

两人顿时一惊:

“曼尼!”

“放开他!”

但话一出口,泰尔斯就意识到:斯里曼尼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就像刚刚希莱遇到的情形一样。

下一秒,斯里曼尼转过头,看向“它”,随即被吓得瘫坐在地。

不。

泰尔斯心头一凛。

他心知斯里曼尼一定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听到了什么话,就像自己方才一样。

“不不不,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斯里曼尼不敢抬头,他双头抱头,哆嗦着喃喃自语。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曼尼,我们说好的,不是么?”

这次,“它”的声音幽幽响起,连泰尔斯和希莱也能听见:

“当你还和你婆娘住在短租屋里,挣不到钱交不起租,连件像样的正装都买不起,穷愁潦倒,艰难度日的时候?当你日夜操劳,心心念念,只想出人头地的时候?”

斯里曼尼想起了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浓浓白烟,睁大了眼睛。

“不……”

“当你在无数个放工后疲劳难忍的下午,无数个回家时麻木不堪的夜晚,忍着眼泪和痛苦,怀着不甘与难受,向我发声质问的时候……”

斯里曼尼死死堵住耳朵,表情惊恐。

它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享受对方的恐惧。

“记得吗,曼尼,我们约定好了的:你心甘情愿向我抵押一件贡品,一件来得自然而然,走得无声无息,在时不增不减,没时丝毫不觉的东西……”

“不,没有,我没有!”斯里曼尼哆嗦得越发厉害。

“一件你原本一直拥有,却并不如何重视的东西……”

“不,不可能!”斯里曼尼死命摇头,痛苦不已。

可它的话语不可阻挡地侵袭而来:

“一件不是人人皆有,但当他人拥有而你没有时,你会过得格外开心格外快乐,可当你拥有而他人没有时,你反而要过得更痛苦更难受的诅咒之物……”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斯里曼尼双眼紧闭。

下一秒,它陡然高声,慑人心神:

“看——着——它!”

斯里曼尼被吓得一哆嗦,本能地睁开了眼,感觉到手里有东西。

大辩护师惊恐地下低头。

那一刻,他发现躺在自己手里的,是一具扭曲萎缩,发黑发皱,头部尤其歪斜的……

干枯婴尸。

“啊啊啊啊啊啊——”

他吓得扔开手里的婴尸,惊恐大叫。

“放开他!”

泰尔斯焦急不已,他下意识往前冲,但眼前白烟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让他寸步不能前。

“这是什么?能破开它们吗?”泰尔斯死命砸着眼前的烟幕,焦急地问希莱。

“我,我不知道,”希莱紧张地道,“在异降发生时,许多常识都不成立,不,别直接看那边,你会中招……”

烟幕的另一端,扭曲的婴尸在白烟的笼罩下开始扭动,发出瘆人的哭泣声。

“不!不不不,不不不!别!啊啊啊啊啊啊啊——”

斯里曼尼恐惧已极,涕泗横流,他不顾形象地在地上爬行,只想离它更远一些。

泰尔斯看得目眦欲裂。

“曼——尼——”

白烟的另一端,干枯的婴尸扭曲爬行着,本该是嘴巴的地方诡异地张合,发出哭泣般的尖声:

“记得吗!你向我,也向你的人生抵押了它,以换取更好的生活——锦衣玉食,灾年亦有余粮!位居人上,一言定人生死!”

下一刻,婴尸抽搐着抬起头,哭声撕心裂肺:

“不是么!瘦弱的斯里曼尼!没用的斯里曼尼!贫嘴的斯里曼尼!书呆子斯里曼尼!干不好农活的斯里曼尼!乡巴佬斯里曼尼!穷鬼斯里曼尼!打杂的斯里曼尼!卑贱的斯里曼尼!临时工斯里曼尼!交不起租的斯里曼尼!笨蛋斯里曼尼!好欺负的斯里曼尼!懦弱的斯里曼尼!聪敏的斯里曼尼!警戒官斯里曼尼!笔杆子斯里曼尼!报告专家斯利曼尼!能说会道的斯里曼尼!警戒厅一杆笔斯里曼尼!大辩护师斯里曼尼!滴水不漏的斯里曼尼!狡猾灵光的斯里曼尼!逆转裁决的斯里曼尼!博闻强识的斯里曼尼!客户至上的的斯里曼尼!地位崇高受人尊敬的斯里曼尼大先生!”

它每喊出一个称呼,地上的斯里曼尼就痛苦地抽搐一次。

“看看这些年我给了你什么——不,应该是这些年里,你自己努力奋斗,挣扎向上,再通过我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中介,向这个世界,换取了些什么。”

它的声音小了下来,不再那么尖利,却多了几分冷漠。

“不,不,不……不!”

爬行的婴尸离斯里曼尼尚有一段距离,但被白烟环绕的后者躺在地上,他惊恐至极,不断尖叫,死命地朝虚空奋力踢打:“我只是,只是……”

“但你违约了。”它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干涩单调,毫无感情。

仿佛公事公办。

“你取回了它,就在不久之前,未经许可——按照契约,那是我的财产,”婴尸不再抽搐爬行,而是慢慢消散,化成白烟,“所以,我来履行契约,收回抵押之物。”

斯里曼尼的挣扎变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白烟,看着它化作一个浑身漆黑的光滑人影。

“连本,带利……”

它举起手指,巧妙地停顿在斯里曼尼的眼前:“加上一点违约金?”

仅仅下一秒,斯里曼尼好像看见了世上最可怕的事,他捂住脑袋惨叫出声:“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嘿!”泰尔斯疯狂地敲打着白烟组成的幕墙,咬牙切齿:“你放开他!恶魔!”

“别看它!”希莱扯着他的手臂,语气惊惶,“别!”

但漆黑的人影没有理会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斯里曼尼惨叫着,号泣连连。

它大笑着回应:

“别抱怨,曼尼!因为这就是交易,是契约,是公平,你的例子更是许多傻瓜相信的法则之一:抛弃人性,富贵好命。相信人性,死于非命!”

“因为神灵们,或者说,那些位于世界背面的存在们,它们想看到你的奋斗,想看到你的挣扎,想看到你的痛苦,想看到你的磨砺,想看到你千折百转的人生,想看到你出人意料的结局,想看到你们用尽一切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像看表演,看小说——跟我们一样!”

“而代价就是,包括你在内,此世所有的凡人,永生永世,陷于折磨,不得解脱!你要在它们每一次的垂眸欣赏,嬉笑怒骂里,作为被欣赏的演员,反复重演那可悲可怜又愚蠢可笑的一生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肆无忌惮,兴高采烈。

斯里曼尼的惨叫声则开始变得虚弱。

“更何况,比起你的房东和上司……”它嘿嘿一笑,放下手指,“你可算好玩儿多了。”

斯里曼尼的惨叫终于消失。

他双目一翻,软倒在地上。

下一刻,泰尔斯只觉得身前一空,烟幕组成的墙壁突然消失。

“你对他做了什么?”泰尔斯抢到斯里曼尼身前,怒吼道。

它转过身,无辜地摊摊手:

“别担心,他活着,他又没向我抵押他的命。”

泰尔斯探到斯里曼尼的鼻息,心下一松,可看到眼前的怪物,又是神经一紧: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邪恶,”希莱来到他身后,喃喃道,“它是邪恶。”

“哪儿的话!我可一点也不邪恶!”

它闻言吃吃发笑,光滑的黑色面孔泛起一阵涟漪:

“相比起这世上最可怕最邪恶最恐怖的存在,相比起它用几千年时间所发明建立完善的伟大魔法,相比起那能把每一个普通平凡的常人,统统扭曲成彼此残害的恶人的运转机制,相比起它把极致之恶转化成恶之平庸的天才理念与宏伟构想,相比起它那能让每一个人都心甘情愿乃至引以为傲地怙恶不逡甚至以恶为善的靡靡之音……啧啧啧,我的善良纯洁和坦荡公正,甚至都值得洛索菲亚醒过来著书立传刻碑纪念了……”

“而我祝你击败它,殿下,”它歪过头,语气玩味,“成为——邪中之邪,恶上之恶。”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他问道。

但它只是嘿嘿一笑,整具人体开始裂解、消散……

“滚,”希莱如梦初醒,她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它:

“滚远点!”

“别介啊,小小六指,你可是我的优质客户呢!至于这位前路不明的殿下,嘿嘿,请记得我的名字,以后好做生意……”

泰尔斯皱起眉头。

“狱河之侧,热情好客,”它的笑声穿透烟雾,“有借有还,魂骨雅克!”

魂骨,雅克?

泰尔斯一惊,回头看向希莱。

但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好了,在回家之前,我还得去城郊找位客户,”它的声音在白烟中传来,“一位丧女多年却庭审败诉,冤屈难伸,只能终日祈祷仇人们有报应的瞎眼老寡妇,还等着我履约报信——也许,还多收取一点中介费?”

泰尔斯想起什么,看向怀里的斯里曼尼。

“而她可能会再一次相信: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仿佛无休无止的疯狂大笑中,周围的白烟渐渐散去。

最后的笑声回荡在稀薄的白烟里:

“日月同漆黑,狱河血一杯,吾乃食人鬼,为汝开心扉!”

终于,笼罩视线的白烟彻底散去。

只余泰尔斯跪在地上,跟希莱一起,扶着失去意识的斯里曼尼。

“殿下,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泰尔斯一颤回头,发现哥洛佛站在自己身前,身后是同样疑惑的罗尔夫。

他们正在一条清冷的巷道里。

偶有路人来往,好奇地向这队人投来目光。

哥洛佛不解地望着他,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好像上一秒,他们还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可是刚刚,刚刚明明……

“恕我直言,我们还很危险,不能……辩护师这是怎么了?脱力昏过去了?”哥洛佛发现了不妥,一把接过瘫倒的斯里曼尼。

斯里曼尼呻吟着,悠悠醒转。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挤出笑容:

“曼尼,你没事?”

斯里曼尼睁开眼睛,迷糊地望着前方:“哦,没事,没事……”

啪!

远处传来焰火的炸响声,似乎是哪里点燃了大量的集束焰火。

听见焰火,斯里曼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只见他抬起头,露出笑容。

“对了,老婆啊,”他的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傻笑,望着天上的月亮,“我今天抄了五十份手令,还帮一个秘书改了两个错句,他们多给了我五个铜子!”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身边的希莱叹了口气。

哥洛佛讶异地看着辩护师,对王子投来迷惑的眼神。

没有人说话,斯里曼尼意识到了什么。

他眼神一变,缩回头,躲避着月光,怯生生地道:

“只是,只是我把钱给了街口的老太婆了,但是她和她孙女……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捂住脑袋,声带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老婆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发抖的斯里曼尼。

“曼尼……”他艰难开口。

“我知道!”

斯里曼尼突然抬头,重新看向月亮,挂上憨厚的傻笑。

“我听说警戒厅在招临时勤务,我识字,我懂算术,我会背经,我还能抄文书,而那些公文报告没那么难,没有,”他像一个小孩一样,一根一根掰着数手指,“相信我,老婆,相信我,下周,就下周……”

曾经的大辩护师深吸一口气,在胆怯中带着一点希冀,信心满满:

“我们,我们一定能交上房租的!”

“一定能!”

那一刻,看着一脸痴痴傻笑的斯里曼尼,泰尔斯呆怔原地。

不知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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