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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三日傍晚。

庆阳府合水县东部山峁沟川之间,有个叫陆坪的庄子。

经四日行军,刘狮子自鄜州率军穿过子午岭进入庆阳,他的兵力比预想中要庞大许多。

除了五千七百余人的狮子营,还有四千余人的禹字营,这给先遣入庆阳的杨耀、冯瓤部安置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大帅,咋还有个禹字营?”

“看名字看不出来?我大的营。”

杨耀露出了然神色,随后道:“老太公怎会有四千余人马?”

提起禹字营,刘承宗有些无奈,对杨耀解释道:“先前在狮子湾,高首领把他八千人整编了三个营。”

“我们要走,就差人给秦王庄、庆王庄、曹操等人送信,告诉他们以后可以依靠高首领,结果他们都想跟着一起来,自备兵马粮草。”

刘承宗摊手道:“我大就把他们攒了个营,不过还别说,这个营很符合我们的编制。”

“我大哥、过天星、曹***塌天、李老豺,刚好五哨战兵;林蔚的杏子河铁匠石匠组成工哨,还有闯塌天的队伍运送辎重。”

他刚说完,杨耀便道:“蹿蹿回来了?”

“你也知道这名号?”刘承宗摇摇头,看来任权儿给刘国能起这个外号,比闯塌天更加广为人知:“回来了,给杏子河进了批布,本来还想着冬天做兵衣呢,全带着就过来了。”

一听说是老太爷组建了队伍,杨耀也不说别的了,干脆点头道:“那我再给兵站运点粮食。”

杨耀和冯瓤在二百四十里长的子午岭山道,设立四处兵站,以供狮子营在路上休息。

“不用了,他们走得快,而且都带着粮呢,在附近找个地方驻扎就行。”

说起这禹字营的名字,刘承宗就光想笑。

他们在子午岭山道行军时,刘老爷让宋守真给前边递了个小纸条。

纸条写了一堆字:‘英雄奋神纬,翼宁定襄耀,龙彰肃宣壮,冲骠骁捍捷,威武昭靖修。’

刘承宗刚开始看还以为是谜语呢,结果宋守真说那是营名。

是因为高迎祥整编部队叫闯字旅,刘老爷觉得不好听,怕刘狮子将来也弄个狮字旅,就让宋守真把营名带来了。

确实都是极适合军旅营名的好字。

但刘老爷把这条子给他,自己的部队升起一面禹字旗。

事实证明脑子里东西再多,也还是希望队伍能以自己的名号命名,刘老爷也不能免俗啊。

这些好字,就留着将来整编成旅再用。

牵马行走在陆坪的村庄土路上,旱作梯田上经常看见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神情麻木地看着兵队过境。

刘承宗看向杨耀问道:“怎么这荒郊野岭还有流民呢?”

“他们不是流民,庆阳百姓,从西边到子午岭,有力气就进山觅食,没力气就在这歇着。”

杨耀看了一眼梯田上的百姓,对刘承宗满面感慨道:“我从山里出来,走十里路,掩埋尸骸不下百具,看见狼犬比人还多。”

刘承宗没说话,侧目看了一眼山上呆坐的人影,皱眉问道:“杨先生说庆阳是粮仓,怎么感觉还不如延安?”

“庆阳是粮仓。”

杨耀感慨着附和一句。

庆阳府的治所在安化城,安化城附近是一块大塬,夏朝时周部族的首领不窋就在这块大塬上耕作,当地许多地方因常年施肥形成极适耕种的黑垆土。

但像这样的土地只有少数,这里山高气寒、多旱少雨,终究是一片蒸发量为降雨量十倍的土地。

精耕细作,架不住一场霜旱,这种情况让百姓转求田产数量,可田地多了又粪肥又不够用,广种薄收,种十亩地,赶不上人家一亩地的收成。

何况这年头,旱灾并非最可怕的东西。

杨耀说:“旱灾算个屌。”

“延安平安,是因为诸多首领中唯二能抗拒官军的大帅在延安,官军进不得延安府,又能压服群贼,百姓扛过旱灾也就缓过来了。”

“庆阳不一样,这里都是些小贼,这几日庆阳的首领们会陆续来参见大帅,官军来了他们就躲。”

“先前有伍维藩,后来有贺虎臣,大军过境,都不必出击就把他们吓散了,四散小贼无力攻堡,为口吃的他们能干啥?”

“要么当地土贼流贼都被赶出去,且不出现新贼;要么官军官府都被赶出去,没有新军入驻。”

“否则这种兵过贼来的地方,唉……”

杨耀说着朝地上啐出一口,抬脚抹了道:“旱灾跟人比起来,算个屌。”

刘承宗觉得杨耀形容的不对。

应该说旱灾很可怕,但旱灾之下的人更可怕。

这一带仍是山区,最近的小河要绕两座山峁,刘承宗担心过去再把小河喝断,便两营分哨驻扎在方圆八里十几个荒村。

河断了水还会来,但会耽误时间。

所以哨哨隔山沟相望。

人多了麻烦事就多,单取水一项,村庄就已无法满足。

通常情况下,村庄普遍只有一口井,指望一口井吃用,等到天黑也吃不上早饭。

杨耀说这两天,庆阳府落草的、造反的首领都会过来拜见,刘承宗也没啥事,就在村里转悠着跟百姓搭话。

陆坪剩下的百姓本就不多,敢跟他说话的更少,只有个看着七旬往上的老爷爷,搬小凳摇小扇,坐在门口纳粮,不怕他。

刘承宗也扯了个小凳,坐在边上问:“老爷子不怕我们这些人?”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奇道:“诶,这后生咋光张嘴不说话嘛。”

刘承宗又大声问了一遍:“你不怕我们?”

“怕,可怕不怕有怂用嘛,树下那家,老王八可抠,死得比我早,他家后生怕,贼来的时候跑了,没赶上吃口热乎饭,死在后山。”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又指向旁边一个空院子:“那户姓齐,去年外边打仗逃过来,不怕贼,吃了口饭,跟去打县城死城外了,婆姨带娃去北沟林子上吊。”

“怕不怕都没怂用,我七十八了。”

老爷子抬手比出个数,朝刘承宗笑笑:“重孙都死净了,你们延安人来庆阳,一趟趟地,来一个住一宿,早晚我们都死净。”

刘承宗跟老爷子聊了会。

老人可能是很久没人陪他说话了,几乎挨家挨户讲完了这个村子人的死法。

透过这些死法,刘承宗把这地方两年来的遭遇弄清楚了。

老头儿叫徐老翁,说自己年轻时长得显老,二十多岁就有人给他起外号叫徐老翁,一眨眼叫了五十多年,比本名还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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