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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还要回太学,故没在家吃饭,临出门前还去看了章丘。
但见书房中章丘坐在案后,正捧着书诵读。他见到章越后,不自然地起身道了句:“三叔。”
章越看着章丘,突然记起来,当初家中困难时,自己都要穷得吃不上饭了,依旧在过年回家时买了糖霜给小侄儿吃的事。
如今过了这么年,章丘也这般高了,原先亲近的叔侄如今到了变得有些生疏了。
造化就是如此……
男人一生从年轻时的依恋,到了青年时的独立,最后担当照顾起一家人来。
所以有些亲情感情难免会疏远而去。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也是一条从男孩到男人必经之路啊。
章越对章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想要将自己这些年成长的经历,以及一些人生的经验,一股脑儿全部教授给他。
但这个年纪的少年,也是不会容易听进去的。
章越道:“三叔如今忙,等省试后就宽松了,到时再好好教你读书。”
章丘有些慌张地道:“是,三叔。”
章越见章丘如此点点头,宽慰了他一句,却看他书里有夹层。
章越故意轻咳了一声,章丘似有些慌张,双颊一下子红了,手里将书轻移。
章越看章丘这样子顿时了然于胸。
这动作很是熟练,看来不是第一次为之。
怎么说呢?
这也是男孩走至男人的必经一步啊。不仅是心理上,而且还是生理上,早晚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章越想了想道:“溪儿,你可知三叔当初是因何而被开革出社学的吗?”
章丘紧张地摇了摇头道:“娘亲不曾与我说道过。”
章越笑了笑道:“莫慌了,三叔我是因看艳本被开革出社学的。”
章丘闻言脸顿时更红了。章越继续道:“孟子他老人家,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故而此事人皆有之,你有此心,三叔亦有此心。”
“但三叔是过来人,与你道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当然这颜如玉,也不是在画上,而是在九经之中,在圣人的道理之中,你读懂了他以后,颜如玉就不如他了。”
章越想了下他本来说,颜如玉就是在书里,你读懂了书里的道理,以后颜如玉也就有了。
但章越又想,自己这样讲会不会太功利了?太功利了,如此会不会误导让自家侄儿以为读书就是为了有个妹子?自己虽走了这条路,但无论如何不能误导自家侄儿啊,否则嫂嫂断不会放过自己。
故而章越最后一句立即转了个弯。
若一心读书,不经某些过程,也可以进入贤者模式,将一切都看淡。
见章越如此‘开导’,章丘脸红着向章越点了点头。
章越拍了拍章丘的肩膀,对于章丘如此年纪的少年,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又是最敏感的时候。故而对付少年,必须对小事进行批评,至于大事切不可过责。
“好了,三叔先回太学了,若学业有什么不明之处,就来太学找我。用功在正紧处,不求一步登天,但求日日新!”
说完章越当即步出,却见章丘从房里奔数步跟在身后。
章越回头问道:“还有事?”
章丘欲言又止,低头看着脚尖。
章越笑了笑道:“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特别是你娘亲。”
章丘抬起头道:“三叔,我不是问这个,你那日离乡前往汴京,为何不来见我一面?”
看着章丘纠结的样子,章越心道,原来因为这事啊?看来章丘因此事一直介意,自己却丝毫没听人说过此话,说来自己这小侄儿也是把什么都藏在心底的人。
章越笑道:“溪儿,是三叔不周了。”
“不是,不是,三叔送的笔我收到了。就是三叔怎不来见我一面。”
章越看着章丘编了个借口道:“这嘛,所念皆星河,星河亦可及。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三叔想告诉你,我就在汴京等你!”
次日,汴京下了初雪。
太学里每个学子都穿上了寒衣。
初到汴京的学子看着这场大雪,都是欣喜雀跃不已,不过对于章越在汴京呆了数年的老生而言,自是平常一脸的淡定。
韩忠彦邀了一众家里富裕的同窗,前往南京的梁园赏雪作诗会。
梁园乃汉景帝的弟弟刘武所建,当年刘武在梁园中网罗了如邹阳,严忌,司马相如这样的文豪,一时成为天下文学鼎盛之地。
梁园规模宏大,有秀莫秀于梁园,奇莫奇于吹台之语,平日风景秀丽,特别到了落雪之时,万树着银,分外妖娆,故有梁园雪霁之语。
到了下雪时,汴京的读书人即前往梁园赏雪,并吟诗作对。
章越未去梁园,倒是不是因为穷,而是觉得如此扬名的诗会可有可无。
章越宁可在太学里多读些书。
冬至之后,朝廷有了旨意,省试定在来年一月的初七或初八,以翰林学士王珪为权知贡举。王珪此人倒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人,自开封府,国子监贡举出了弊案后,一得知自己出任知贡举的消息后,当夜就搬进了贡院里住着,并且‘谢绝参观’。
王珪的动作太迅速了,令本要奔往王珪府上去的考生们顿时扑了个空。
贡院外都是官兵把守,别说人了,鸟都飞不过一只。
众考生们吃一堑长一智,即是主考官逮不着,那么副考官可以抓到吧。
传闻权同知贡举会在翰林学士范镇、御史中丞王畴,以及之前开封府,国子监的考官直秘阁判度支勾院司马光,度支判官直集贤王安石这数人之间决定。
于是取得省试资格的考生们皆往这几位考官家里行卷。
章越自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自己也必须行卷啊,这其中的好处自不用多说。
之前官家曾下旨,让王安石,司马光两位好基友,同修起居注。
这起居注是好事啊,除了出入后宫外,几乎都是长伴天子旁边,每天皇帝干什么事情都得带着这两人。这是一个可以混得眼熟的好机会,得到天子的信任和重用。
不过圣旨下达后,王安石和司马光却同时推辞了这好差事。
并且这二人态度也很坚决。
因为修起居注长陪天子身边,这是一个天子亲自考察官员的机会,多少官员求之不得,十分令人眼热。
故而消息一出,不少官员对二人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恨,推辞几下也是理所当然的,表示自己才疏学浅,是天子你一定要我去哦。
王安石与司马光表现也不同。
司马光一开始也是表示坚决不同意,连上五疏推辞,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勉强答允了,好像不得不从。
但王安石又是另一个样子,他也连上五疏推辞,不过官家说不行,就是你了,朕不许你推辞。
天子看你王安石不是推辞了吗?就命内侍直接将任命诏书放在王安石在度支厅里办公的案几上,看你如何推托?
哪知王安石更绝,一见天子的使者来了,直接开溜甚至躲进了厕所里,任凭内侍如何喊他也是不出来。
最后内侍没办法,直接将诏书放在王安石的案头上,准备回去交差,王安石看了立即命人飞奔将招书还给了内侍。
回去后,王安石还连写了八道辞疏向天子表示,我不干了。
但天子也是起了性子,不行,这位子还真就非你不可了。
于是王安石现在索性闭门在家。
不过王安石此举被认为是干溷朝廷,也令官场上议论之声纷起,言下之意就是王安石你这么干,是不是有点装啊?你这个人做人是不是有点假啊?
联想起当初天子对他‘吃鱼饵’的评价,还有那份嘉祐三年上的万言书,你不是想干一番事情么?怎么天子要将你放在身边考察反而拒绝了?
你这是在赌气矫情么?
还是在故意炒作自己?
反正官场上各种对王安石的评价都有,有贬低的,当然也有不少好朋友替他说话的。
王安石就是在家不出。
章越大概知道此事,这边他随众学子去大佬家中行卷。
这日章越,黄履二人正好来到王安石府上,上次章越来此吃了闭门羹,故而这次来也没抱有什么指望,纯粹是走个过场。
章越将卷袋呈给门子后,与黄履十分轻松地闲聊。
此时行卷不比七月时,当时天气虽正值酷暑,但好歹有遮荫处可躲避。
但如今街道上正落着雪,王安石家的门子也是够怠慢,居然没有请二人去门内等候。
还好今天也不算太冷,章越与黄履穿着寒衣在门前相聊,并不断通过摇晃身子来取暖。
此刻远远近近汴京的民居上覆了一层雪,章越黄履不免想起一年就要过去,感慨起光阴之匆匆。
不过多时,但见门一开,却见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都一并迎出门来。
王安国一脸喜色道:“度之,今日三哥想见你一面。”
章越一听‘恩’?
王安石肯见自己了?
章越不由心想,自己的卷袋里的文章与上次一摸一样,这次怎地王安石愿见自己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今日终于可以见到真人了。
章越心情是有几分激动的,当即称谢一声。
章越与黄履一并进了门,王安礼道:“今日府上还有一位贵客,是吕兰台,他正与三哥说话,当时三哥与吕兰台说得投缘,听得你的名字,一旁吕兰台说了几句后,三哥即起意见你一面。”
章越问道:“这吕兰台,可是泉州府人士,表字吉甫?”
王安礼笑道:“正是此人,度之难道也识得?”
章越点点头。果真是吕惠卿,没有他,自己还见不了王安石。
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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