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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永青的脑子里嗡的响了响。这当然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但连日以来,陈四德并非是他第一个眼看着死去的同伴和朋友了。目睹这样的死亡,堵在心中的其实不是伤心,更多的是重量。那是活生生的人,往日里的来往、说话……陈四德擅长手工,往日里便能将弩弓拆来拆去,坏了的往往也能亲手修好,泥水中那个藤编的水壶,内里是皮袋,极为精美,据说是陈四德参加华夏军时他娘给他编的。很多的东西,戛然而止后,似乎会陡然压在这一瞬间,这样的重量,让人很难直接往肚子里咽下去。
然而,无论是谁,对这一切又必须要咽下去。死人很重,在这一刻又都是轻的,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在战场上沉湎于死人,会耽误的是更大的事。这极轻与极重的矛盾就这样压在一起。
卓永青的眼睛里酸楚翻滚,有东西在往外涌,他扭头看周围的人,罗疯子在悬崖边站了一阵,扭头往回走,有人在地上救人,不断往人的胸口上按,看起来冷静的动作里夹杂着一丝疯狂,有的人在死者旁边检查了片刻,也是怔了怔后,默默往旁边走,侯五扶起了一名伤者,朝周围大喊:“他还好!绷带拿来——药拿来——”
卓永青捡起地上那只藤编水壶,挂在了身上,往一旁去帮助其他人。一番折腾之后点清了人数,生着尚余三十四名,其中十名都是伤者——卓永青这种不是刀伤影响战斗的便没有被算进去。众人准备往前走时,卓永青也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要不要……埋了他们……”
他看着被摆在路边的尸体。
“……没有时间。”罗业这样说了一句,随后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指向下面,“要不,把他们扔到下面去吧。”
“好。”渠庆点了点头,首先往尸体走了过去,“大家快一点。”
他们将路边的八具尸体扔进了深涧里,然后继续前行。他们原本是打算沿着昨晚的原路返回,然而考虑到伤者的情况,这一路上不光会有自己人,也会有女真人的情况,便干脆找了一处岔路下去,走出几里后,将轻重伤者暂时留在了一处悬崖下相对隐蔽的山坳里,安排了两人看顾。
“你们不能再走了。”渠庆跟这些人道,“就算过去了,也很难再跟女真人对阵,现在要么是我们找到大队,然后通知种家的人来接你们,要么我们找不到,晚上再转回来。”
留下这十二人后,卓永青等二十二人往昨晚接战时的地点赶过去,路上又遇上了一支五人的女真小队,杀了他们,折了一人,途中又汇合了五人。到得昨夜仓促接战的山头小树林边,只见大战的痕迹还在,华夏军的大队,却显然已经咬着女真人转移了。
二十六人冒着危险往树林里探了一程,接敌后匆忙撤退。此时女真的散兵显然也在光顾这里,华夏军强于阵型、配合,这些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女真人则更强于野外、林间的单兵作战,固守在这里等待同伴或许算是一个选择,但实在太过被动,渠庆等人合计一番,决定还是先回去安顿好伤员,然后再估算一下女真人可能去的位置,追赶过去。
这一来一回,又是泥泞的雨天,到接近那处山坳时,只见一具尸体倒在了路边,身上几乎插了十几根箭矢。这是他们留下照顾伤员的战士,名叫张贵。众人陡然间紧张起来,提起警惕赶往那处山坳。
已然晚了。
山坳里到处都是血腥气,尸体密布一地,一共是十一具华夏军人的尸体,各人的身上都有箭矢。很显然,女真人来时,伤员们摆开盾牌以弩弓射击做出了抵抗,但最终还是被女真人射杀了,山坳最里处,四名不易动弹的重伤员是被华夏军人自己杀死的,那名轻伤者杀死他们之后,将长刀插进了自己的心窝,如今那尸身便坐在旁边,但没有头颅——女真人将它砍去了。
天光已经黯淡下来,雨还在下,众人小心地检查完了这一切,有人想起死在远处路边的张贵,轻声说了一句:“张贵是想要把女真人引开……”罗业与几个人提着刀沉默地出去了,显然是想要找女真人的痕迹,过得片刻,只听昏暗的山间传来罗业的吼声:“来啊——”
过得片刻,又是一声:“来啊——”但没有回声。不久之后,罗业回来了,另一边,也有人将张贵的尸体搬回来了。
“现在有点时间了。”侯五道,“我们把他们埋了吧。”
罗业点头:“生火做饭,我们歇一夜。”
“女真人可能还在周围。”
“让他们来啊!”罗业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过得片刻,渠庆在那边道:“还是生火,衣服要烘干。”
众人挖了坑,将十二具尸体埋了下去,这天晚上,便在这处地方靠了坟堆休息。战士们吃了些煮热的军粮,身上有伤如卓永青的,便再好好包扎一番。这一天的辗转,大雨、淤泥、战斗、伤势,众人都累的狠了,将衣服弄干后,他们熄灭了火堆,卓永青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耳中迷迷糊糊地听着众人商议明天的去处。
“……完颜娄室这些天一直在延州、庆州几个地方绕圈子,我看是在等援兵过来……种家的军队已经围过来了,但说不定折家的也会来,晋宁军这些会不会来凑热闹也不好说,再过几天,周围要乱成一锅粥。我估计,完颜娄室如果要走,今天很可能会选宣家坳的方向……”
“……完颜娄室不畏战,他只是谨慎,打仗有章法,他不跟我们正面接战,怕的是我们的火炮、气球……”
“如果这样推,说不定趁着雨就要大打起来……”
“说不定就是今晚……”
“是啊……”
“不管怎么样,明天我们往宣家坳方向赶?”
卓永青靠着坟头,听罗业等人嗡嗡嗡嗡地议论了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得渠庆在说:“把伤员留在这里的事情,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少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去!”罗业的声音大了起来,“受伤的走不了,我们又要往战场赶,谁都只能这么做!该杀的是女真人,该做的是从女真人身上讨回来!”
“也许可以让少数人去找大队,我们在这里等。”
“没有这个选择!”罗业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是在跟谁打仗?完颜娄室!女真第一!现在看起来我们跟他势均力敌,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有破绽,就让他们吃掉我们!正面既然要打,就豁出所有豁得出的!我们是只有二十多个人,但谁知道会不会就因为少了我们,正面就会差一点?派人找大队,大队再分点人回来找我们?渠庆,打仗!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宁先生说的,把命摆上去!”
罗业顿了顿:“我们的命,他们的命……我自己兄弟,他们死了,我伤心,我可以替他们死,但打仗不能输!打仗!就是拼命!宁先生说过,无所不用其极的拼自己的命,拼别人的命!拼到极点!拼死自己,别人跟不上,就拼死别人!你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是你的错,是女真人该死!”
“谢谢了,罗疯子。”渠庆说道,“放心,我心里的火不比你少,我知道能拿来干什么。”
“哼,今天这里,我倒没看到谁心里的火少了的……”
冷意褪去,热浪又来了,卓永青靠着那坟头,咬着牙齿,捏了捏拳头,不久之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雨延延绵绵的还不曾停,众人稍稍吃了些东西,告别那坟墓,便又启程往宣家坳的方向去了。
又是大雨和崎岖的路,然而在战场上,只要一息尚存,便没有抱怨和诉苦的容身之所……
除却前行,再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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