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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知道,刘钰没有多少嫡系,这一点他非常确定。
因为他还在用旧时代的尖端经验、不传之秘,去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得出了确信的、旧时代的正确结论:刘钰的嫡系压根没多少力量。
但皇帝不知道,刘钰到底留下了什么。
斩木为兵、揭竿而起、诛杀不义、不做安安饿殍的道理,轮不到刘钰去讲。
千百年人,无数人已经讲过,深入人心,理所当然。
刘钰留下的,是成百上千掌握了先进知识和生产力、在公司乡村青苗贷殖民地锻炼过组织术、平视过公爵双眼的边缘人。
他们,是成百上千不读“书”的少年,是在始皇帝治下安安去做亭长的中年。
所以,当孟松麓面临此番檀香山之行的第一个问题时,他只能选择“暴动水手共和制”。
因为这些一无功名,二无财富,三无血统,四不读书的人,都在平视他,甚至嘲讽他。
当然,这是他们的原因。
而至于孟松麓自己的原因,也有。
因为他们学派的教育理念,是“通儒”。
而他们构想的完美体制,是通儒为圣,管辖下面的半通不通的上士,再管下面六艺精通一门的中士、再管下面礼之一艺都要分婚丧嫁娶分别掌握一门的下士。
配上他们设想的小学、县学、成均馆制,成均馆毕业后分斋去基层历练的教育理念。
再配上他们设想的文武双修、六艺精湛、提升军人为四民第二位、郡县议事会等政治空想。
其实他们的理想制度,类似于哲人王,加骑士团,加学术理事会。
他们定义的【通儒】,是哲人王,兼单挑王,兼孙吴战神,兼技术王,兼科学大佬,兼数学王,兼职一身。
于是等着上船之后,孟松麓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曾以为,自己是上士,自己可以做通儒。
但当船行驶到大洋之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个下士。
甚至,尴尬的发现,自己通儒没学成,结果样样稀松。
他们学派的教育理念之下,自己连通儒的边都没摸到,哪有资格去以上位者的身份,去管这些人?
其实,这倒是孟松麓有点妄自菲薄了。
因为,船上的情况,过于特殊。
应该说,此时世界上,不是天下,而是天下之外的整个地球世界,科学和数学的力量,除了在科学院里最能体现外,就是在船上了。
船在茫茫大洋中航行的时候,本就是让“偏科者”大显身手的时候。
孟松麓以为自己六艺精湛。数学其实也不差,至少相对于大顺将近百万生员来说,肯定不算差。
但结果就是,在船上,被一个有点口吃、连背个论语都磕磕巴巴的、其貌不扬的的人,一道简单的月距角法算经纬度的手艺,惊得孟松麓陷入了四五天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也是他们学派自找的。
换了别的学派,自有读书人的优越感。
他们学派的发起者颜习斋,喷人颇多,而且是个坚定的“开卷无益”论坚持者。所以,一个论语都背不太明白、但却能根据月亮星星的位置,准确在地图上画出此时舰船位置的人,在他们学派,其实……算中士。
六艺精其一者,可谓儒,天下生员大部分都是文人,根本没资格叫儒生。这是他们学派自己说的。
当然他们学派想的挺好,要教出来精锐的“通儒”。
问题是现实是残酷的,孟松麓这等师承弟子,距离通儒还远得很不说,连个用月距角算经度都不会……
社会在分工。
学科也在分工。
再加上刘钰拔苗助长地重建了一套新学体系……
他们学派的“通儒”,实际上,是要求这个通儒,是哲人王,是单挑王,是孙吴战神,是技术王,是科学大佬,是数学王,兼职一身。
当科学技术只停留在造水车的截断、当数学停留在足以分地收税算历法的程度时,这种通儒设想,理论上还是有可能的。
甚至哪怕这时候已经开始在檀香山经营了,其实孟松麓的落差和自我怀疑也不会那么大。毕竟数学这玩意儿,日常生活里其实用不到算月距角、推经纬度的水平。
偏偏这时候是在船上。
他发现自己不是通儒,甚至在某些方面和这些“儒生”差的很远,自己最多算是在礼乐上稳拿头筹。
所以,他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有资格管辖他们。
于是,本来只是为将来分赃、分账、涉及利润分配的“暴动水手共和制”。
渐渐,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学派设想的基层的“六艺儒生分部议事制”,或者叫“专业内阁议事制”。
四十多个人,来到原始的岛上,自是期待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皆为民氓。
毕竟,暴动水手共和制,领土面积只有一条上了黑名单的船,而且所有“公民”都在船上,想多吃多占的会被吊死在船上。
可到了岛上,那还有三四十万人呢。难道要让他们和我们平等?
孟松麓上岛之前,想的还是教化一方,使之藩属,重现周礼之制。
而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则告诉孟松麓:不,你不想,你想要的是让我们这个团体,在这个岛上攫取更多的利益,完成我们在松苏经济体系内的阶级跃升,并且要尽快把这个岛拉进松苏的经济体系。
我们跑这么远,可不是为了来建理想国的。你不是通儒,你没有能力一个人管理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原始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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